螢光

Chapter 162

 

她將所有的眼淚留在那個夏天。

 

草莓公主從醫院的正門進來，從後門的通道出去。病人乘坐的轎車不在孫家車庫的目錄，司機將她轉移到別處。

 

留學前的日子，孫彩瑛提早適應寄宿生活，住進俞定延的家。她初次與俞定延見面，送給對方一幅畫作，盼望俞定延實現她的心願。

 

物輕情意重，俞定延是言行不一的人。在大人的面前，她收下禮物。大人離開以後，俞定延不看一眼。

 

她的說話，視孫彩瑛是大人。

 

她的行為，視孫彩瑛是小孩。

 

“小弟，廢紙可以回收，垃圾要放在這裡。”

 

俞定延做過最殘忍的事是，將小畫家折給她的紙飛機銷毀，為孫彩瑛介紹這項偉大的發明——碎紙機。

 

白雲變成一堆紙條，孫彩瑛怔怔地看着這場煙花。

 

“你的垃圾，你來清理。”

 

俞定延做過最仁慈的事是，容許小畫家保留垃圾。

 

完整的白紙充滿裂縫，破碎的心臟無法修補。

 

孫彩瑛畫了一個家，而她毀掉她的家。

 

自此，孫彩瑛視俞定延是監護人，照顧留守的小孩。

 

俞定延渴望有一個妹妹，因為她懂得照顧人。她想要乖巧的妹妹，而不是調皮的弟弟。

 

明明是有名的小鐵人，她的身上失去陽光的氣息。俞定延的房間與病房沒有分別，孫彩瑛的三餐由酒店直送。

 

大部分時間，房間的窗簾緊閉，孫彩瑛坐在角落發呆。

 

她不必使用呼吸機，可是沒有新鮮空氣。

 

一個人在最該淘氣的年紀，無趣得過分。

 

俞定延故意逗小弟玩，可惜換不來笑容。她拿籃球撞到孫彩瑛的手指，結果她哭出聲來。她沒收繪畫需要的鉛筆，結果她哭出聲來。

 

眼淚太多了。

 

俞定延半夜醒來，發現病人躲在雜物房畫畫。舊傳單是能夠回收的廢紙，同樣是孫彩瑛的白紙。

 

孫彩瑛翻遍俞家的垃圾桶，找到需要的白紙，撫平粗糙的皺褶。燈光熄滅，她待在漆黑的角落，筆尖落在珍貴的畫本。

 

俞定延守在門外，難得沒有撕碎她的廢紙。

 

孫彩瑛像一幅素描畫。

 

她的眼睛失去彩虹，剩下黑白灰的世界。

 

她活在受到傷害的陰影裡，人離開醫院，心卻是重症。

 

明天早上，孫彩瑛離開這座城市，開始留學生活。俞定延不會送她上飛機，只會趕她出門口，兩人就此分別。

 

離別沒有不捨，俞定延不用看守無趣的小弟。

 

孫彩瑛不能隨便進食，俞定延給她一杯熱牛奶。酒店送來的牛奶，開封後的包裝同樣送回酒店。

 

“小弟，我爸做的飯怎麼樣？”

 

“廚師要心情好，做出來的飯才好吃。”

 

“你也要心情好，畫出來的廢紙才能回收。”

 

孫彩瑛習慣一口氣喝完牛奶，將空紙盒交給俞定延。這個晚上，俞定延依舊自討沒趣，開口與她說話。

 

“別再用黑白灰，我給你買了彩色的馬克筆。”

 

孫彩瑛沒有拆開禮物，不然又是放進碎紙機的廢紙。

 

她沒有說謝謝。

 

可是她抱緊陽光。

 

 

孫彩瑛平常住在寄宿學校，放假寄居別人的家。

 

俞定延為孫彩瑛定義生活，她們享受吃喝玩樂的日子。

 

金錢能夠解決的問題不是問題，若還有問題，通知監護人。多虧俞定延，孫彩瑛發現何謂一卡在手，四海為家。

 

直至林娜璉出現，嘗試改變兩個人的習慣。

 

俞定延是盡責的監護人，帶同孫彩瑛出去見識世面，那是世上的面孔。她不介紹約會的朋友，她們不在意壞小孩當電燈泡。

 

計程車送她們到購物商場，孫彩瑛仔細看建築風格。依她的觀察，俞定延對準時的概念，決定這張面孔留在她身邊的時間。

 

今天俞定延早到，說明她看重這位朋友。這事本來與孫彩瑛無關，可是她睡不夠。她還沒有做美夢，俞定延催促她出門。

 

孫彩瑛還沒遇見朋友，已經希望俞定延結識新朋友。

 

吉他手的戀愛趣聞是，約會自備電燈泡。

 

高中生居然帶電燈泡約會，聽說是可愛的小孩。林娜璉見識傳說的三人行。

 

大人難得約會，帶着一個小孩。

 

“嗨，這是我的小弟。”

 

“真可愛，但不是小妹嗎？”

 

孫彩瑛盯着地板看，頭頂傳來動聽的嗓音。她偷看這張面孔一眼，認可俞定延的審美標準，而後再次低頭。

 

“為甚麼不留長頭髮？”

 

“方便洗頭，帶她去理髮店又要花錢。”

 

俞定延假裝不關心無趣弟，其實覺得孫彩瑛適合短髮。壞小孩沒有意見，不會哭喊着不要帶她剪頭髮。

 

“你問過她嗎？”

 

俞定延的朋友向來無視電燈泡，更別說關心她。孫彩瑛不想受到注意，後悔沒有戴耳機，只好躲在俞定延背後。

 

“她也沒說不好。”

 

在初中生的身邊，俞定延是監護人，解答大人對小孩的問題。

 

“你這樣不是虐待她嗎？”

 

林娜璉皺着眉頭，不明白兩人相處的方式。儘管孫彩瑛沒有叫她姐姐，她以為小孩有點酷而已。

 

“我怎麼敢虐待她？”

 

“她要甚麼，我買甚麼，反正別碰她就行。”

 

高中生並肩而行，手背不經意地碰撞，誰也沒有牽上。

 

”別碰她？“

 

林娜璉擔心孫彩瑛跟不上步伐，回頭發現她可愛的小動作。孫彩瑛默默地跳地板，找到一點的樂趣。

 

“不摸頭、不捏臉、不牽手、不抱抱、不親親。”

 

“你想做的都不要做，知道嗎？”

 

監護人自訂安全守則，全部為孫彩瑛而設，得罪不起管她吃喝的小弟。相處的日子久了，俞定延了解孫彩瑛的性格，有點藝術家的脾氣。

 

“她是青花瓷，一碰就碎了？”

 

這話難得有趣，林娜璉流露笑容，而後拍打俞定延的手臂。

 

“比青花瓷矜貴。”

 

“萬一她出事了，我從哪裡找回一部提款機？”

 

“我不是開玩笑，你害她不高興，搞不好把我爸開除了。”

 

俞定延不能小瞧身旁人的雙手，卻躲不開她親近自己的動手動腳。她清楚林大小姐的喜好，面對可愛的小孩，忍不住親親抱抱。

 

“既然她有錢......”

 

“你幹嘛這麼節儉，還省一點洗頭的錢？”

 

吉他手喜歡開玩笑，還是無趣得很。林娜璉愣了片刻，從俞定延的表情判斷是認真的，所以相信她的話。

 

“要不然我哪來的錢，請你早午晚包場看電影？”

 

一個是成績優異的保送生，一個是逃課打工的壞學生，兩人少碰面最好。俞定延不必對朋友說謊，分享秘密。

 

不經意的情話，最為動人心弦。

 

“小孩不要聽。”

 

“有你這樣的無趣哥，公主都養成青蛙王子。”

 

林娜璉沒有細聽安全守則，捂住孫彩瑛的耳朵，觸碰受保護的青花瓷。孫彩瑛怔了半晌，一時之際反應不來，竟然放任陌生人隨便碰她。

 

其實，她不介意俞定延的話。

 

倘若監護人不帶她見識世面，小孩只會自困。

 

無論寄宿學校，還是寄宿家庭，都不是她的家。

 

 

約會弄丟電燈泡，高中生玩尋寶遊戲。

 

小孩不能遠離監護人的視線範圍。初中生不是小孩，偏偏突然出走，完全無視大人焦急的心情。

 

兩人各自逛商場，俞定延負責上層，林娜璉負責下層。她們回到五樓，林娜璉累得氣喘吁吁，俞定延只會擺出冷漠臉。

 

“我就叫你不要碰她，你非要碰她。”

 

“我也不是故意的，怎麼知道她這麼壞？”

 

約會像體力測試，林娜璉還要看對象的臉色。林大小姐不甘受氣，卻不能否認是她的問題，畢竟她捏了酷小孩的臉頰。

 

“現在怎麼辦？”

 

“我帶她出來這麼多次，她從來沒有跑走。”

 

林娜璉後悔連累身旁人背鍋，牽手才能感到安心。俞定延只顧推測孫彩瑛的去向，沒有注意相扣的手。

 

“她懂不懂得回家？”

 

“回哪個家，你知道她有多少個家嗎？”

 

大人擔心小孩迷路，找不到家的方向。高中生是無助的監護人，別人看來漫無目的奔跑，全是為了找回真正的目的。

 

“請各顧客注意，這是一則尋人廣播。”

 

“林娜璉女士，您的女兒正在接待處，麻煩您盡快過來。”

 

明明林娜璉走過一樓，經過前台的位置，竟然看不見孫彩瑛。她遇到寵壞了的公主，不是偷偷躲起來，就是故意不喊她。

 

可惜等待她的劇本，不是久別重逢。

 

“看着也像正經女孩，現在的年輕人真是......”

 

“還是高中生，連自己都照顧不好，怎麼照顧孩子？”

 

這個劇本是女主角未婚懷孕，帶着小孩出門時，難免給路人指指點點。同情的目光落在身上，林娜璉經歷電視劇一般的場面。

 

而最佳女主角也會碰到對手。

 

“媽媽！”

 

孫彩瑛假裝乖巧，露出燦爛的笑容，準時說出對白。壞小孩朝她跑來，林娜璉回頭找不到孫彩瑛稱呼的人。

 

“你幹嘛亂跑？”

 

事實是林娜璉已經入戲，抱緊回到她身邊的壞小孩。

 

初次見面，這才是真正的問候。

 

“氣死我啦。”

 

“你跟她們說了甚麼？”

 

演完這場戲，林娜璉決定再也不來這所商場，給別人認出她來。她握緊孫彩瑛的手，不會給壞小孩偷走的機會。

 

孫彩瑛失去一隻手，依舊低頭跳格子，不理會過分漂亮的朋友。

 

“你叫姐姐了嗎？”

 

“叫一聲姐姐。”

 

林娜璉愈是受到冷落，愈要得到對方的注意。

 

“媽——”

 

林娜璉停下腳步，偏偏要擋住壞小孩的路。孫彩瑛逃不出身旁人的掌心，給她鎖定在指定範圍。

 

“停！”

 

“叫我娜璉姐姐。”

 

小孩不叫姐姐，一開口是耍她的稱呼，林娜璉更生氣。

 

“我知錯了。”

 

“我不會碰你。”

 

林娜璉的眼眶變紅，落淚需要時間，任誰看見也會憐愛。林娜璉甩開壞小孩的手，而孫彩瑛重獲自由。

 

這張面孔是俞定延身邊最美的朋友。

 

孫彩瑛沒有看慣林大小姐的表演，才會不知所措。她好想俞定延出現，替她接住傷心的眼淚。

 

小白虎要聽媽媽的話，絕對不可以讓她難過。

 

“娜璉姐姐，你要抓緊一點。”

 

“我認定你是無趣哥的女朋友。”

 

孫彩瑛默默地咬手指，費神地思考這個劇本。她向林娜璉伸出手，嘗試描繪肩胛骨的線條，安慰哭泣的人。

 

“我不碰你——才怪呢。”

 

“你這個壞小孩，看我怎麼收拾你。”

 

眼淚說來就來，說走說走，孫彩瑛又給別人捏臉。

 

不是別人，而是姐姐。

 

她給林娜璉的見面禮是一生的承諾。

 

 

俞定延陪林娜璉看過的電影，遠不及眼前上演的戲碼驚人。她離開不過半個小時，林大小姐居然把孫彩瑛變成真正的小弟。

 

“喂，你幹嘛扯我買給她的裙子？”

 

過往的約會，孫彩瑛不親近她的朋友，更別說主動觸碰。俞定延一臉詫異，好幾次揉眼睛，害怕出現幻覺。

 

“喂，她沒有名字給你叫嗎？”

 

“我沒有手讓她牽，她就這麼做了。”

 

林娜璉推着購物車，孫彩瑛跟在她的身邊，伸手拉住她的衣角。她的衣服全部是只穿一兩次的新品，大小姐不在乎破損的問題。

 

“有倒是有，只怕她不愛聽。”

 

“小孫總嘛。”

 

現場上映的電影，俞定延逐漸看不懂劇本。她該樂見朋友和孫彩瑛相處融洽，卻又不喜歡兩人的話題圍繞電燈泡。

 

“你也不能叫她的名字？”

 

林娜璉感覺到壞小孩拉她的衣角，突然用力一點。

 

“我爸也不喊她的名字，我怎麼敢叫？”

 

約會的時候，誰關心電燈泡，俞定延不曾遇到這個問題。

 

“那我要叫她小妹嗎？”

 

林娜璉輕揉壞小孩的頭髮，聞到接近牛奶的味道。

 

“我叫孫彩瑛。”

 

高中生忽然對視，同時明白真正的名字。笑聲落在耳邊，孫彩瑛看見露出兔牙的笑容。她下意識望向俞定延，而她同樣笑得直不起腰。

 

“我們今晚要做酸菜魚。”

 

“菜菜，我要買菜菜。”

 

孫彩瑛突然明白高中生嘲笑她。明明是霸氣的孫彩勇，情侶聽成洩氣的酸菜魚。

 

林大小姐平常不到菜市場，今天留在賣新鮮魚貨的區域。林娜璉靠在購物車遠觀，假裝看懂這些海洋生物。

 

“你幹嘛買菜？”

 

約會的終點站是俞定延的住處，家裡包括廚房是閒置的狀態。俞定延阻止林娜璉和超市的店員交流，突然發現問題。

 

“我是帶了兩個孩子？”

 

林娜璉彷彿置身水族館，仔細地觀賞魚的活動。

 

“彩彩，你說買菜要幹嘛？”

 

“做飯。”

 

孫彩瑛不敢走遠，害怕惹姐姐哭，忽然聽見她呼喚的名字。

 

“不要買了，我家最不缺吃的。”

 

“小弟吃慣鮑參翅肚，吃你的飯會拉肚子。”

 

俞定延拉着林娜璉走，回到真正屬於她們的熟食區。偏偏林娜璉甩開她，回到隔板玻璃的面前，裝模作樣地挑魚。

 

“我就想她肚子痛，清理腸胃不好嗎？”

 

“林娜璉小姐，我警告你不要碰她。”

 

俞定延有理由相信她們會急性中毒，攔住林娜璉購物。也許她要告訴約會的朋友，小弟不能進食酒店以外的食物。

 

“你才不要碰她，你甚麼都不讓她碰，難怪她不開心。”

 

“你認識她多久，她跟我在一起最開心。”

 

憂鬱的氣質不是天生，眼淚變成烏雲。俞定延比林娜璉了解孫彩瑛，無法接受她只看表面形象的評價。

 

“你把她當提款機，我就不同了，我把她當小妹。”

 

“這是我的小弟，不是你的小妹，我不要跟你共同撫養菜菜。”

 

“我來照顧小妹，青蛙王子才能變回草莓公主。”

 

超市店員忙於去掉魚鱗，孫彩瑛跑來跑去。不管小孩在旁邊，大人開始爭吵，沒有發現她把喜歡的食物塞滿購物籃。

 

孫彩瑛擔心沒有下次。

 

俞定延和其他朋友出門，不曾帶電燈泡來超市約會。

 

林娜璉帶她逛超市，與俞定延吵架也像唱歌。

 

這一刻，孫彩瑛感覺在家。